第八十届威尼斯电影节重拾经典：转变视角，回首光影历程

节节攀高的住宿城市税，妨碍不了报复性消费的游客挤满水城的大小街巷；涨到9.5欧一次的公交船票，也不会让乘客能在班次频繁的渡轮占据哪怕一平米的惬意空间。

威尼斯依然如此魅力而霸道，甭管群岛之外的亚得里亚海波涛往哪个方向流动，潟湖之内的水体自成一脉，搭载着最古老的电影节，保持传统稳健的步调，游向保守的深处。

最古老的电影节，保守姿态缅怀意大利黄金岁月

1950年代末，乖巧可人的邻家少女Mimosa，跟着姐姐到罗马电影城(Cinecitta)，为群演角色试镜。这个看不出有明星梦的佛系姑娘，迅速被刷了下来，却因和正在扮演埃及艳后的好莱坞影后擦肩并交流了眼神，又迅速被剧组叫唤回来，站在影后跟前直接开拍。

这是意大利最新电影《黎明终至》 （Finalmente L'alba） 篇幅不小的开头，细致入微地还原着曾制造出《埃及艳后》、《宾虚》、《罗马假日》等经典的“台伯河上的好莱坞”——罗马电影城。熟悉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影迷，会觉得这就是维斯康蒂代表作《小美人》（1951）里那个小女孩，长大后又一次梦想碰壁的遭遇。恰巧，《黎明终至》和《小美人》，也都是此次威尼斯电影节80大寿的两部入选作品，一部主竞赛，一部经典修复。

不过接下来，少女Mimosa跟着明星和制片人们纸醉金迷的一夜，更像是进入到从费里尼到塔伦蒂诺都既批判又讴歌的迷乱“罗马风情画”，一座永恒的“绝美之城”。在其间，我们可以看到飞扬跋扈的女明星、懦弱虚假的小鲜肉、玩弄女性的制片人，以及没有道德边界感的掮客，但又觉察不出讽刺意味，不会太为少女的命运揪心——是的，她被男星玩弄了，可是她却是一副得意和满足的样子。或许，电影的黄金年代就曾是这个样，娱乐圈本就如此，你情我愿，没有谁吃亏，没有人迷途。

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电影节，威尼斯在八十寿宴之际，从选片内容上，呈现一副怀旧和回归传统的姿态。因好莱坞编剧和演员工会大罢工，而取代《挑战者》 （Challengers） 、候补成为开幕片的《指挥官》 （Comandante） ，塑造了一位二战时暂时摈弃交战原则、营救比利时商船的潜艇司令官，严肃和坚毅的性格，实在不像人们印象里玩世不恭、贪生怕死的意大利军队形象（譬如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《地中海》），而更像是从法西斯时代的宣传机器里走出来的英雄人物。威尼斯电影节，也正是由把电影作为武器的法西斯头子墨索里尼下令创建的。

不过，与软件方面保守趋势相反的是，有着十多家影院的丽都岛电影宫及其周围，却从硬件上将激进的平权思维贯彻到底，所有的男厕几乎都取消了小便槽，这一毫无必要的举措，或许就是要让男人也体验下女性排队如厕的焦虑吧。

在23部主竞赛单元的电影作品中，东道主意大利作为摄制主体的，占据6部。其中3部，都无节制地表达着浓烈的罗马情结。如果说《黎明终至》是一篇献给罗马电影的情诗作文，那么《柔板》 （Adagio） ，则是以漫天山火和全面停电等夸张影像，形塑出的末世罪恶之城蛾摩拉，在这一个罗马，警匪不分、官商勾结、江湖失序。

一直拍摄和讲述黑手党与政治高层故事的《柔板》导演斯特法诺·索利马，早在2015年作品《苏博拉》里，就借一位国会议员之口宣称，“意大利当然还是非常发达的国家，这体现在我们享乐的生活方式。”

而今届威尼斯影展另一部罗马故事《埃涅阿》 （Enea） ，就以大篇幅表现富二代公子哥伴着可卡因，开名车、飙飞机、泡夜店、卖毒品的生活，而且无论好坏忠奸，都是一个个呼喊着妈妈的大暖男——又一次自证意大利留给世人的刻板印象。

就着黑手党、妈宝男、精致癖这些刻板印象，好莱坞顽固不化的老导演们，继续拍着让美国演员故意装出别扭意式英语的“过时电影”。前有雷德利·斯科特的《古驰家族》，后有这次也入围主竞赛的迈克尔·曼新作《法拉利》 （Ferrari） ，传记主人公的饰演者，都是被戏称为“老司机”的亚当·德赖弗（Adam Driver）。本来，恩佐·法拉利也是老司机嘛，在片中骄傲地不向商业量产妥协，“捷豹赢取比赛是为了卖车，我卖车是为了赢比赛。”陈旧老套的人物塑造和事业波折设置，也符合了今次影展保守和怀旧的姿态。

四平八稳的人物传记和老导新作

人物传记片，要想让后人不找茬、让观众勉强满足，最安全的策略从来就是四平八稳讲故事，以及，给够人家家属版权（封口）费。开幕片《指挥官》，是国际观众很陌生的萨尔瓦托雷·托达罗，以古典的骑士精神拯救了敌舰全部船员后，他本人却在两年后的战事中阵亡。与主竞赛单元的另一位船长——同是意大利电影、却塑造偷渡非洲男孩责任感的《我是船长》 （Io capitano） 一道，讲述这样的陌生英雄，让意大利本土观众非常自豪，映后掌声经久不息。

威尼斯毕竟是奥斯卡的炼丹炉，银幕上总少不了美国历史人物。这一次的代表，是索菲亚·科波拉的《普瑞希拉》（Priscilla）和布拉德利·库珀的《音乐大师》 （Maestro） 。两位中青年明星导演，不约而同地以最把稳不冒进的方式，分别讲述了猫王妻子和伯恩斯坦的人生故事。

普瑞希拉，在还是中学生的年纪，就在随父亲驻防的联邦德国，认识了服兵役的猫王埃尔维斯·普莱斯利。电影故事时间，也就从俩人的相识到后来的离异，以大偶像背景去雕塑小女人内心。这个娇小的女孩，始终像是霸道总裁藏于深闺、不忍亵玩的芭比娃娃，因此也成了一只被锁在孟菲斯郊外那座巨大Graceland庄园里的囚鸟。索菲亚·科波拉将普瑞希拉难能可贵的愉快时光，都以宝丽来画质表现，而其余的焦虑、争吵、失控，则被拖进漫长琐碎的传统故事和影像画质里。加上无甚意外的故事结构，实在不像是这些年以风格古怪著称的A24公司出品。

《音乐大师》，是继《一个明星的诞生》后，布拉德利·库珀又一次自导自演音乐人故事，这一次，是伟大的美国指挥家、作曲家伦纳德·伯恩斯坦，从替补出场成名到人生终点，极其稳健地讲述这位同性恋倾向的大师及其“同妻“之爱恨纠结，库珀对人生终点的刻画和情绪表达，也越来越炉火纯青，绝对能让观众揪心和动容。

近些年已经以人生片段节选，讲述过肯尼迪夫人（《第一夫人》）、戴安娜王妃（《斯宾塞》）的名导帕布罗·拉雷恩，这次带来了回到自己家乡的又一部名人传记片《吸血伯爵》 （El Conde） ，指的正是军政独裁者皮诺切特。在影片里，“吸血”并非批判隐喻，而是真的把这个对智利乃至整个拉美现当代史影响巨大的负面人物，塑造成了《惊情四百年》似的不死僵尸，让其像夏加尔画作般的人物那样，飞翔在城市夜空中，吸血续命。

既然选择回归保守，威尼斯也就敢逆性别政治潮流，邀来三大在性别议题上有着劣迹的名导新作。三人中年龄最小的吕克·贝松也都64岁了，他们的作品也就不会再追求突破，而是待在安全舒适区内讲故事。

其中最没意思的当属波兰斯基的《瑞士华庭》 （The Palace） ，既没嘲讽也不好笑，注定跟讽刺财富人群德《悲情三角》差出一大截。在形式和表意上，也远不如同题材的《布达佩斯大饭店》。

吕克·贝松的《狗神》（Dog Man），也一样请不来大牌明星，但至少法国名导塑造千姿百态和高潮大场面的能力还在，对于熟悉其作品的影迷来说，算是看到了一部简单过瘾的狗版《千星之城》，对“狗神”那场围猎戏，也绝对算得上复刻其最经典名作《杀手莱昂》困兽犹斗的高潮尾声。

老来同病相怜的伍迪·艾伦，也只能找法国新人演员，表演其他心心念念的巴黎故事。不过《幸运一击》 （Coup de chance） 理应算三老新作中品质最高的一部，同是追求稳健，伍迪·艾伦驾轻就熟地奏起其最擅长的爵士乐，以赫比·汉考克名曲《哈密瓜岛》作为贯穿全片的音乐主题，女主角像主调里偶尔来点即兴的小号，丈夫是底鼓，老妈是大提琴，重逢的老同学则是突如其来的萨克斯，一步步平淡无奇吹奏着各自声部的韵律，直至迎来结尾意外却点题的高潮华彩。

些许个人突破和优劣实验

突破性甚至实验性的作品倒也有为数不多的几部。滨口龙介的《邪恶不存在》 （Evil Does Not Exist） 算得上是对自我的突破，这是所有竞赛片里对白最少的一部，也就是说终于有一部用镜头语言讲故事的电影了。豪华露营的商业项目开放，正要进入宁静村庄，村民在是接受还是抵触的过程中，让剧情发展为克里斯蒂安·蒙吉式的开放性思辨，成了一次对时髦概念Glamping的“核磁共振”。

欧格斯·兰斯莫斯《可怜的东西》 （Pool Things） ，在外表和话题上，有着最大最夸张的表演尺度，以及从景观到物件的奇幻设计，诸如那些“鼠头鸭脖”的实验动物。内底里，这个新时代的“科学怪人”，换汤也换药，《狗牙》以来兰斯莫斯标志性冷峻疏离的乌托邦不见了，而选择让艾玛·斯通通过无底线的表演，呈现出女性身体自主的革命性议题。

最后一部亮相的主竞赛电影《记忆》 （Memory） ，是一次反向的自我突破。墨西哥导演米歇尔·弗兰克是这些年的威尼斯常客，前述作品不是反高潮（《新秩序》）就是反逻辑（《日落》），作者性极强。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有组织经典剧作的能力，由杰西卡·查斯坦主演的新作《记忆》，就极其严谨地埋伏笔、铺情绪，为男女主角的奇异行为，给出最让观众信服的悲剧性源头。层层加锁的公寓，始终潜藏着受创的过往幽灵。

对易懂剧情和艺术实验进行了最大程度平衡的，当属贝特朗·波尼洛的《野兽》 （La bête） ，蕾雅·赛杜饰演的主人公Gabrielle，进入一台可以沉浸于个人前世情感、但又摆脱情感羁绊的机器中，穿越回不同的时空和个体生命，却又总能遇到一个注定之人。物理时态和个人状态的混搭，以及从绿幕虚拟制片到桌面电影的大量不同摄影风格，制造出诱人深入的烧脑迷宫和迷乱情绪。

在其他单元里，还有更实验到快让故事真空化了的作品。哈莫尼·科林这部不知道如何翻译的《Aggro Dr1ft》，在X光片的画质中，让一个杀手喋喋不休重着“刺客、贱人、家庭、爱、孩子、锡安”等空洞词汇，感觉就像是用这些词下了指令后，让Mid Journey程序生成的AI电影，指令可能还包括：不要自己发散讲故事，保证尽可能的无聊吧。

华语片，只有红毯没有电影

与《封神》全组去威尼斯“卖片”并给自己颁了个奖，舒淇担任主竞赛单元评委，以及梁朝伟“封神”终身成就奖等成了国内热搜的事件相比，华语电影在今年的威尼斯是难见踪影的。

与此相匹配的，是华语媒体的缺席，脖子上挂着证件的，绝大多数是买了影迷证的中国留学生，或是个别勤劳而高产的自媒体。

影展开始首日就亮相的，是地平线短片单元的《短片故事》。是的，片名简单直接，剧情也简单沉默到几乎为零，与其他国家热热闹闹的真故事，形成鲜明的气质对比。对着鱼缸拍个长镜头，让黄觉和李梦两位演员各说两句话，就没然后了，恢复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国产地下电影的深沉状态。

台湾演员李鸿其的导演处女作《爱是一把枪》，入围了国际影评人周。他的艺术创作梦想，也借着片中台词说了出来，“小时候妈妈觉得我命中缺水，就把我带到海边拜妈祖，说未来必是大将之才。”现在，他带着自己这部关于出狱青年依然游走在江湖边缘的故事，来到了水城。补水效果和将才成色并不显著，但也拍出了波涛之上命运不为自己所控的绝望气息。

万玛才旦遗作之一的《雪豹》，在非竞赛部分进行了展映。片头虽没加上一句“In memory of Pema Tseden(纪念万玛才旦)”，但导演名字一出，全场爆发掌声。之所以说是“遗作之一”，是因为导演英年早逝之际，正在摄制的，是另一部电影《陌生人》，而非已经差不多完成的《雪豹》。

电影在青海省玛多县迷人的冬格措纳湖取景，以特效呈现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雪豹屠戮羊群后被牧民围困的境遇。这已经小说家兼导演的万玛才旦，继《塔洛》、《撞死了一只羊》和《气球》之后，连续第四次入围威尼斯影展，主题也继续着对民族身份与当代普世议题的探讨。事关生存的经济账与法律约束的动物保护之矛盾，被简单直接地呈现出来，并进一步以黑白画面的梦境时刻，赋予了藏民山神信仰的精神高度。

而身在困局之中、损失了九只羯羊的牧民金巴，在被影展观众观看的过程中，又何尝不是另一头雪豹？